一地鸡毛
徐伟伟
母亲从老家来杭州,特地带了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,是我的“百天照”。已称不上“彩照”了,棉袄、裤子的颜色都浸渍散开,只能看到小圆帽下胖胖的方脸,俨然是儿子小池的“穿越版”。捏着照片的边角,心底一动,爸妈当年一定如现在的我,希望为孩子留下成长的记录,只是他们要做这事,没有如今这等便利。他们要先为我穿戴整齐,要背着抱着我走上好多山路,去镇里唯一的照相馆,郑重地给我拍照留念,还要花费不少。小照片存档三十年,成了时间河流中的一个浮标,昭示着“曾经”。
现在,我们身处浩浩荡荡的信息洪流之中,目光在各色屏幕间转换流动。每天醒来,脸还没洗,牙也没刷,却开始刷微信观天下,看朋友圈观身边人。朋友聚会,匆匆交流过社会热点、八卦内幕,就都继续低头看手机,仿佛漏掉什么,世界就不会转了。安静地杯茶谈心、对景不语的时刻却十分难得了。
报端、荧屏上充斥着“新闻”、“头条”、“热点”,一波一波的,泥沙俱下,浪潮冲击。在反复刷新的手指频动中,知觉已钝化麻木,个体记忆已稀释模糊。太多看似宏大的、关键的、新锐的、有趣的信息,并没有增益那些真正与情感相连的记忆,反而因为走得太远,我们忘记了为什么出发,还要在哪里停歇。地震、空难、事故……都终将变成我们记忆中的符号,所有的音容画面都会远行,那些淹没消散的生命、悲痛欲绝的心灵,都将无可奈何地沉潜。为此,我常有惊恐无力之感。依赖科技的进化,我们原以为可以更好地去看人生的风景,却一不防备,“忘记”已在身后狞笑着扑来。
木心曾感叹:“从前的日色变得慢/车,马,邮件都慢/一生只够爱一人”。
每次相见,快八十岁的外公都会跟我讲起他当年上青海下煤矿、为村民分田地的旧事,时间地点,人物对白,前情后事,一一道来。每每,我就惭愧于自己的记性。回忆的过往,常像隔层雾,交叉重叠,如同迷宫,又如乱麻。外公守着那个清晰而丰富的记忆库,在故乡慢慢老去,而我还在信息的海洋中挣扎沉浮。
纳博科夫有首诗《燕子》里写道:一日黄昏,我俩在一座旧桥上站立,低飞的燕子越过桥头。我问,你会记得那只燕子?不是随便什么燕子,而是刚刚飞过那只。你答,当然,我会永远记住!于是,我俩哭了,像生命在飞翔中悲泣。
那只燕子就是此刻的记忆吧。不忘记,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