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学荣
据说 “中国人民站起来了”，意思是说：从前是跪着的。可是，教科书没有对孩子们讲清楚的是：中国人民在站起来之前，是向谁跪着的呢？答案是：向中国人跪着。
中国人的下跪历史，源远流长，在万国来朝的辉煌年代，依据《清史稿》的记载，不但东方人见了中国皇帝要下跪，而且西洋白人见了中国皇帝，也是要下跪的。例如，1795年，荷兰使节来华，向乾隆皇帝双腿下跪。清朝初期历史上的沙俄使臣每次来华，也是要向清帝双腿下跪的。
第一个拒绝双腿下跪的西洋鬼子，是英国的使臣。1793年，英国特使马嘎尔尼 (George Macartney) 访问中国。此人拒绝向乾隆双腿下跪，最终采取 “单腿下跪” 的折衷方案。乾隆皇帝心里虽然有一点点不愉快，但是也勉强接受了。但是，此事在不久之后被俄国人知道了。俄国的使臣心里不平衡，说：凭什么英国人不跪？那以后我们也不跪！后来，俄国使节戈洛夫金来北京办事，盘算着不向中国皇帝下跪，因为这个谈不拢，最后弄得不欢而散，作罢回国。
1816年8月13日，英国使臣阿美士德一行访华，也是因为不肯向中国皇帝下跪，访华失败，碰了一鼻子的灰，白跑一趟。在归途中，阿美士德顺道到了圣海伦娜岛，拜访当时被流放在岛上的前法兰西帝国君主拿破仑 (Napoléon Bonaparte)。阿美士德跟拿破仑说，中国人真麻辣戈壁的，非要我下跪不可。拿破仑听了直摇头，教训他：这你就不对了，那是人家中国人的地方，你要入乡随俗。你要是不理解他们的风俗制度，你可以终生不去那里，人家又没有强迫你去。拿破仑说的对不对呢？也对。也不对。
那么，英国人什么时候向中国人下跪呢？求救的时候。1841年农历四月十一日，三元里抗英斗争，广州北郊一百零三条村子的数万名汉子围困四方炮台，将英军副头目查尔斯义律团团围住。广州知府余保纯欲出城劝散，义律紧紧握住余保纯的双手，痛哭并且大喊救命。另一名叫 “担臣” 的英军将领，则向余保纯下跪、恳求救命。（参《三元里人民抗英斗争史料》第28页）
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被打败之后，中国皇帝对鬼子下跪一事，不敢再强求了，但是对于日本人，态度仍然坚持。1871年，各国驻京使节拟觐见同治皇帝，拟以鞠躬五次代替下跪礼。恭亲王对日本驻华公使柳原前光说：“请你依照咱中国的礼节、向同治皇帝下跪。” 柳原前光不解，说：“其他国家的使节，都是鞠躬五次，为何单独我日本使节要下跪？” 恭亲王说：“你是日本人，咱们中日两国人民，同文同种，咱们不要搞洋鬼子那一套。” 日本人记恨这个，把这事儿记录了下来。（参东亚同文会《对华回忆录》第34页）
那么，尽管如此，日本人有没有以牙还牙呢？没有。1900年义和团运动之后，清政府派大臣那桐到日本，为较早前清军杀死日本使馆书记员杉山彬一事、当面向明治天皇道歉。那桐回到中国之后所写的出差报告，对于他觐见日本明治天皇的礼仪，是这样叙述的：“…...觐见，行三鞠躬礼…...”。（参王芸生《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》第四卷第37页，三联书店1980年6月第一版）由此可以知道：当时的日本天皇，没有要求那桐下跪。事实上，下跪这事在日本有不同的含义。日本人跪着吃饭、会客、谈话，是传统习惯，彼此并不觉得可耻。
在这件事上，倒是德国人有点小气。庚子之役后，清廷也派了载沣(溥仪的爸爸)远赴德国、为清军在较早前杀害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一事，向德皇威廉二世正式道歉。德皇为了发泄愤怒，要求载沣向他双腿下跪。载沣机智地说:“依据现代外交礼仪,各国使节觐见外国皇帝,都是不用双腿下跪的。陛下要求我下跪，未必见得光荣。”德皇说不过载沣，妥协作罢了。
洋鬼子见清朝皇帝不肯双腿下跪，清朝皇帝则长期在二流场所接见他们（例如紫光阁），以讨回心理平衡。后来，紫光阁去得多了，洋鬼子也懂了，对此怀恨在心。在1900年庚子之役胜利后，十一国在《辛丑条约》附件十九第一款里面特地提出：“......诸国使臣会同或单行觐见大清国大皇帝时，即在大内之乾清宫正殿......” 意思是：“以后我们洋人见你大清国的皇帝，必须在紫禁城的乾清宫正殿会见，不许小看我们！”
还有一种情况，洋鬼子需要向中国人下跪，那就是到了 “匪区”。据Jane R.Edkins所著《在华基督传教士信件中的中国人》记载，广州洋教士罗孝全到南京去觐见洪秀全，下跪了，但他故意把脸朝着另一方向，避免对着洪秀全，以捍卫残余的一丝自尊。
洋鬼子广泛不愿意向中国人下跪，渐渐地，中国人也摸清了鬼子的脾气，开始有目的地 “体谅”、“迁就” 鬼子。例如，协助清军镇压太平军的“常捷军”里面有个副将，法国人，名叫德克碑 (Paul—Alexandre Neveue d'Aiguebelle)，左宗棠为了笼络德克碑为自己卖命,免了德克碑的跪拜礼（别人见左宗棠需要下跪，德克碑则不用）。
宁死不跪的硬汉有没有？有，但往往是在临死之际。1861年11月2日，慈禧太后派人抓捕肃顺，不久后，肃顺被押往菜市口斩首。被令下跪时，肃顺坚决不跪，还出口骂娘。刽子手拿了一个大铁锤，把肃顺的腿骨打折了,他才跪下受刑。还有一例，1898年戊戌六君子受刑的时候，刘光第起初也是坚决拒绝下跪，后来是杨锐劝服了他，他最终才妥协的。
也有因为下跪问题交不成朋友的。孙中山和康有为就是。早年的时候，康有为经常在广州双门底圣教书楼读书,而孙中山正好也在那附近办诊所。当时,康有为已经小有名气，孙中山托朋友去跟康有为说:“可不可以交个朋友?”康有为说:“要和我康圣人交朋友也不是不行,但你必须双膝下跪,拜我为师!”孙中山觉得康有为这人不可理喻。
最可笑的下跪，恐怕是满清高官向妓女下跪。这事儿听起来不靠谱，但却实实在在发生过。1900年，义和团闹到农历五月的时候,有三个妓女分别打扮成“黄莲圣母”、“三仙姑”和“九仙姑”,乘坐小船,来到北海,引人围观。直隶总督裕禄一看，以为是神仙来了，对她们三跪九叩。
下跪这事儿，有时候也被利用为激励愤青的工具。武昌起义爆发之后，袁世凯受命重新出山，他是这样对部下开战前动员会议的：“弟兄们!现在是孙党想夺权，他要当皇帝!我们愿意给他孙猴子下跪喊皇上不?”将士们齐声回答“不!”事实上孙中山不会要求任何人给他下跪、或者喊皇上。
其实，在更早前载沣摄政的时候，载沣已经不稀罕臣子下跪了，他开始给臣子赐座、“坐下奏事”。［参（台）传记文学出版社，曹汝霖《一生之回忆》第83页］
佛家讲轮回。在辛亥革命中，出现了满族人向汉族人下跪的现象。1911年12月17日，革命军在湖北荆州，正式举行入城式。荆州城里的满族人，全部跪地迎接。
五年之后，袁世凯称帝。部将陈宧?见袁世凯，下跪。袁世凯连忙扶他起来，说：“不必这样，不必这样，中华的国体已经更改，我这个皇帝，是不需要别人跪拜的。” ［参曹汝霖《一生之回忆》（台）传记文学出版社，第155页］
其实，到了晚清时期，双腿下跪已经在一些场合，改为单腿请安了。张群年少时报考保定陆军学校，笔试通过，参加面试。面试官是清军大将段祺瑞。张群见到段祺瑞时，旁人催促张群：“请安！快点！快点！” 所谓 “请安”，就是敦促张群向段祺瑞一条腿跪下来。张群坚决不干，他说：“我从小就没给任何人请过安，我不懂得如何请安。” 段祺瑞竟也不与张群计较，让他通过了面试。（参《张群先生话往事》）本案的两方人当事人都很难得。张群小小年级懂得自尊自爱，难得。段祺瑞身居高位，不与后生斤斤计较，也难得。
清朝亡国之后，满清旧臣见废帝溥仪，没有忘记下跪的礼节。1922年，废帝溥仪大婚，旧臣荫昌入宫祝贺，先以中华民国官员身份行鞠躬礼，后以满清旧臣身份，行跪拜礼。废帝在此事上，被宠坏了。在后来的伪满洲国时期，有一次，溥仪的亲叔叔载涛见到他，因为地面泥泞,为了避免下跪（泥巴会弄脏衣服），载涛有意躲避不见。溥仪立即指着自己的叔叔大骂:“家法何在?！还不下跪！”
一直到了解放后，一些满清旧臣都不忘记向废帝下跪。例如，1960年1月某日，陈宝琛的儿子到溥仪家门前求见，他递上 “向皇上请安” 的红帖，落款为 “前大清翰林院编修陈XX”。溥仪不见。不久后，在四弟溥任的家中，又有一个清王室的子侄给溥仪下跪叩头，大喊 “皇上”。溥仪当场申斥他：“你再这样，我就和你划清阶级界线！” 那人说：我是您的族侄，就算是侄子给叔叔下跪，也不行吗？（参李淑贤口述历史《溥仪与我》）
当然，也有不向废帝下跪的。例如，1924年,胡适应邀入宫见溥仪。在入宫之前，胡适在媒体面前发誓: “我胡适进皇城见溥仪,保证一不下跪,二不喊皇上!”
轮回报应不虚。溥仪也有向人下跪的时候：向日本人下跪。1945年8月15日，溥仪的 “帝室御用挂” 吉冈安直突然通知溥仪：日本投降了。溥仪竟然立即面向东方跪下、痛哭流涕、大呼自己对日本的忠心永远不变。溥仪的演技实在太好，感染了在场的日本鬼子，使这些日本鬼子也哇哇哭成一片。（参李玉琴回忆录《坎坷三十年》）
民国时期，在各路旧式军队中，还保持着下跪的陋习。依据阎锡山的老部下杨元璐在其所著《阎锡山军闱揭秘》第5页的记载：杨元璐年少时，入读山西太原北方军官学校。这所学校纪律很严，扫地没扫干净、被子没叠整齐，都要立即罚跪。
冯玉祥是旧式军队中罚跪最严厉的将领之一。史料记录了冯玉祥的副官朱连璧被冯罚跪的事情。（参中国文史出版社《我所知道的冯玉祥》第104页）
不但如此，抗日烈士张自忠，在年轻时代，也被冯玉祥罚跪过。冯玉祥任陕西督军时，有一天发现操场打扫得不够干净，于是把值日兵张自忠和陈毓耀叫来，命令他们二人面对面跪下，一直到值日班长带领队伍把操场打扫干净了之后，才允许他们站起来。（参中国文史出版社《我所知道的冯玉祥》第104页）
还有更鲜为人知的：大名鼎鼎的大英雄吉鸿昌，在年轻的时候，也被冯玉祥罚跪过。有一次，冯玉祥不知所为何事，气冲冲地给吉鸿昌打电话，接通之后，冯玉祥大声吼道：“吉鸿昌！你他妈给我跪下听电话！” 吉鸿昌在电话的那头，唯唯诺诺地说：“是，是，我跪下了，长官您请说。” （参《文史资料精选》第六册中国文史出版社第78页，张钫的回忆文章《帮助蒋介石瓦解阎、冯部队经过》）
有没有自己罚自己跪的？有，还是冯玉祥。1927年冬，冯玉祥的国民军部队驻扎在河南开封。在部队早上开例会的时候，常常有人会迟到。有一天，冯玉祥忍不住了，下了这样的一个命令：“我命令！从今以后，凡是开会迟到的，我罚他跪在主席台面前，一直跪到散会为止！” 不料，第二天早上开会，冯玉祥自己却迟到了。一言九鼎，冯玉祥于是自己跪在了主席台面前，一直跪到散会才起来。（参《北京文史资料》第45辑齐生《冯玉祥将军史料数则》）
不但旧式军队，国民党人作为一支革命力量，也没能摆脱下跪的陋习。其中，国民党元老吴稚晖，就是一个动辄下跪的人。例如，1923年，韶关。陈炯明已被孙中山从广州打跑。吴稚晖向孙中山下跪、央求孙中山放过陈炯明。孙中山不肯原谅。（参《云南文史资料选辑》第一辑那博夫《1922年滇军入粤讨伐陈炯明始末》）
孙中山死后，吴稚晖又向汪精卫下跪。1927年 “四一二政变” 前夕，上海，国民党会场，吴稚晖“扑通”一下双腿跪倒在汪精卫的面前,哭求道:“兆铭(汪精卫)啊!我求你了!为了党的前途,你留下来参加清党吧!”当着众多人的面，吴稚晖把汪精卫弄得很尴尬。汪精卫左右躲闪，连连说:“稚老(吴稚晖)您是元老，我受不起您这跪！”
蒋介石的臣子需不需要向蒋介石下跪？答案是：在一定的场合下，要跪。例如，1938年7月16日，戴笠向蒋介石下跪，被蒋介石骂他 “没有人格”、“要挟领袖”。（参《唐纵日记》1938年7月16日）后来，蒋介石在台湾逝世时，台湾有不少老百姓对他的殡车下跪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。
苏俄代理组织的人呢？有没有下跪的事儿？也有。依据《蒋鼎文访问纪录》的记载，1938年4月某日，张国焘代表苏俄代理组织参加拜祭黄帝陵。张国焘见到国军将领蒋鼎文的时候，立即下跪，求蒋鼎文保护他的人身安全。当时，张国焘在苏俄代理组织内部闹内讧呢。
那么日本人呢？日本人有没有遭受报应、向中国人下跪？有的。依据李汉中的回忆，日本投降后，在广州，有日本军队的官兵向中国军官下跪。（参《广州文史资料第48辑》李汉中《广州受降接收与肃奸纪实》）而至于在战犯管理所里面下跪认罪的，那就更多了。篇幅有限，今天且聊到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