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知道如果我们能预见到那个夜晚的聚会将改变梁俊的后半生，我们会不会取消那个聚会。 不是我们安心要毁掉梁俊，而是我们根本没有预见性。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我们的经验如我们的腹部日益丰满，感觉却如头发那样日渐稀少，味觉听觉嗅觉触觉都渐行渐远，我们正变成一个自己。 更何况梁俊。 那天晚上梁俊来的时候，聚会已开始好一会儿了，于是男生们嚷嚷着要罚他的酒，女生们嘲讽他是不是跪了搓衣板才出来的。他嘻嘻哈哈地应付着，一屁股坐在申张给他让出的主宾位置上。看他坐下的一瞬间也忘不了摆一下Pose，我就知道他还是那个德性，那个已将作秀融入生命的梁俊。 梁俊甩了一下业已稀疏的头发，抖抖袖子亮出腕上的名表，拱手说，抱歉抱歉，我一个朋友今晚从澳大利亚过来考察，我去安排了一下，本来他还要拉我一起吃饭的，我说无论如何不行，今晚有比你更重要的人在等我。 钟声亮笑眯眯地说，我们这些海内华人比海外华人重要哇? 梁俊说，那当然。开玩笑，同学什么概念?就是奥巴马来了，我也不能缺席同学聚会啊。来来，我敬大家一杯。 不管他的话有几分真实，大家也是乐意听的，于是纷纷举杯，他一一碰过来。碰到靳晓月时愣了一下，好像才看见似的，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。碰到赵惠雯时他嘿嘿两声，夸张地说，嗬哟，两朵班花都来了。赵惠雯说，一班不容二花，你可别拉扯上我。靳晓月接过话说，还什么花哦，早风干了。 我跟着笑，其实没我什么事。 不过在我看来，靳晓月这朵花依然是花，面容依然白皙，身材也依然维持原创，尤其是风度，似乎比当年更妙了，我估计男生们依然在心里爱慕着她。 一圈儿碰下来，梁俊一饮而尽。这一点倒是与过去有不同了，过去他喝一杯酒那个难，非把栏杆拍遍才行。 接下来，几个男生又要他自罚三杯，说他们先来的早已干掉一瓶白酒了，他竟没抵赖，又喝了。这就有点儿反常了，谁都知道他有个年轻漂亮的老婆，抓作风纪律比纪委书记还严，难道纪委书记出差了?还是今晚见到了昔日情人，他想找醉? 其实说靳晓月是他的昔日情人不准确，是昔日偶像，追过没追上，只落下一个头衔，也是够亏的。 今晚的聚会正是因为靳晓月，她从外地来本市开会，打电话告诉了申张，申张马上召集本市同学聚会，下午五点多开始召集，到六点半就召到了十―个，可见她(或申张)还是很有号召力的。 赵惠雯调侃梁俊说，今天请假出来又扯谎了吧? 梁俊满不在乎地说，扯谎也是为了和谐嘛。多扯把子(谎话)少扯筋(吵架)。是不是? 申张说，精辟精辟!值得借鉴。 梁俊来劲儿了，说，大不了老子又离! 申张举起酒杯说，那到时候一定要通知我们哈，我们一起好祝贺梁帅哥重获自由。 赵惠雯按下申张的手说，你别在这儿煽阴风点鬼火的，梁俊，娃娃都有了，好好过日子吧。 申张说，有本事的男人才老离婚呢，哪像我们这些，一枪打倒一辈子都爬不起来了。 赵惠雯也不生气，继续教导梁俊，其实女人都差不多，三两折腾天就亮啦。 众人大笑，没想到赵惠雯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。 梁俊说，不说了，说这些没劲儿的，喝酒喝酒。晓月，你咋还那么美丽动人哦。 靳晓月笑靥绽放，仿佛就是为了诠释他的问题。 想当初刚进大学时，梁俊、申张还有个钟声亮，都追靳晓月。那个时候的靳晓月真是漂亮，连女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，皮肤白如玉，深棕色的头发如瀑布一般，身材高挑，气质优雅。但凡男生，不动心就不正常。 申张的强项是成绩优异，是他们市的文科高考状元；钟声亮的强项是领袖气质，校学生会主席兼文学社领袖；梁俊的强项就是人长得帅，当然也能写点儿小诗文。但三个人中，追得最理直气壮的就是梁俊，大张旗鼓，明目张胆，好像只有他和靳晓月般配似的。当然你得承认，从外貌看，他们俩堪称绝配，走在一起真能给人视觉上的享受。 靳晓月那个时候像个公主，她的公主气质绝不是流于形式的，而是实实在在的。比如和同学一起出去春游，大家席地而坐，她会拿出一小块塑料布铺在草地上，然后再席地而坐；大家分享食品用手抓着吃时，她会先拿出湿纸巾，让每个人擦擦手再吃，那个时候同学们可是连普通纸巾都没见过。关键是，她做这些时总是有些抱歉的样子，笑眯眯的，柔声说，先擦擦手再吃吧，放心一点儿。而不是翻着白眼儿从鼻子里说，你们怎么那么不讲卫生啊?她这么谦和低调与众不同，我们这些人心里更畏惧了，说敬畏也可以。你说都是同龄人，差距咋就那么大呢?你说她是在什么样的家里长大的呢?难道真有蜜罐这样的地方? 不到一个学期，钟声亮和申张都自觉退出了，剩下梁俊―个人坚守。具体表现就是经常作诗献诗给靳晓月，跟爱情公报似的定时发表在我们校刊上，无论什么诗，副标题都写着，谨以此诗献给我心中的安琪儿XY，大家都能读出那两个英文字母就是晓月的意思。 但在某一天，靳晓月却忽然带了个男生来学校，介绍给同学们，说是她表哥。在我们那个时候，表哥基本等同于恋人或未婚夫。该表哥没有梁俊那么高那么帅，但斯斯文文的，很儒雅，举手投足中就能看得出他和靳晓月是一个蜜罐里泡出来的。原来该表哥是留洋回来的，在一家合资企业做主管。那个时候主管的性价比还是蛮高的。 梁俊很快偃旗息鼓，给自己找的台阶是，靳晓月生活太讲究了，太资产阶级了，你们晓得不，她洗脸用的是牙膏哦!连我也吃了一惊。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洗面奶，以我当时有限的知识判断，用奶来洗脸，中国除了慈禧太后就是，靳晓月了。 那我们之间一定会产生阶级矛盾的。他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，声称他还是喜欢朴实一点儿的女孩子。 不管怎么说，看见靳晓月和她表哥一起在校园里漫步，对很多暗恋过梁俊的女生来说，还是件大快人心事。她们脸上挂着含蓄的矜持的笑意，仿佛已达到最高境界：不战而屈人之兵。 但女生们还来不及同情梁俊，梁俊就很快掉转枪口对准了赵惠雯。赵惠雯是我们班唯一的正宗的农村姑娘，我说的正宗，就是她的家就在―个山村里，不像其他一些同学，是小镇上的，或者即使是农村的也不承认。赵惠雯却从来不否认，说她父亲靠种蔬菜供她上大学，每月只能给她寄十五元零用钱。她常年穿一件线呢格子上衣，红黑两色，下面是蓝咔叽裤子，立足的是一双方口黑灯芯绒布鞋，这样一身装扮与她那张红扑扑的圆脸非常般配，加之那双亮亮的眼睛，有点儿像电影《春苗》里的春苗。 她让梁俊产生了诗意，这个非常重要。 梁俊给赵惠雯赋诗说，如果你是春苗，就是春天里最茁壮的那一株，如果你是稻谷，就是秋风中最饱满的那一穗…… 梁俊以为赵惠雯是个地道的农村姑娘，个子又比较矮，属于需要扶贫帮困的。万万没想到，赵惠雯读了他的诗后咯咯一笑，坦然告诉他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。如果我是最饱满的那一穗稻谷，那早已被人收进了谷仓。 梁俊真有些目瞪口呆。他正陷入自己感
动自己的一种情境里，却突然―脚踏空。他未恋先失，看着赵惠雯那双因为爱而无比明亮的眼眸，他继续每日写诗诉说自己无以寄托的感情，越写越痛苦，跟真的似的，直到有一天申张找到他，直截了当地说，赵惠雯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，你能不能别再骚扰她? 此后，梁俊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四处谈恋爱，以数量取胜。直到最后一年他才和外语系―个叫兰清的女生确定了关系。据说兰清一直暗恋他，主动约会他，而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些疲惫了，搞不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感情，于是毫无反抗地接受了兰清的爱情。 其实我早看出来了，梁俊是无所谓爱谁的，他需要的只是恋爱，需要为恋爱赋诗，需要恋爱状态的生活。如同鱼儿离不开水一样。 不过，因为要赋诗，他需要找到恋爱中的诗意，所以被他爱的女孩子一定要有特点，漂亮妩媚，或者健康活泼，或者娇弱多病，反正不能普普通通。 毕业半年后梁俊结婚了，没通知任何同学，因为和他结婚的不是兰清，而是他们单位上的―个女人。天知道该帅哥在干吗，兰清为此差点儿寻短见，她是真的喜欢梁俊啊。我们这些同学也都很好奇，临阵易帅，想必那个女的一定貌若天仙吧。 一直到大学毕业五年聚会时，梁俊才携夫人出现，大家一看，实在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个女人啊。大家都说搞不懂该帅哥。而兰清，一怒之下就嫁了，据说嫁给了―个比她小七岁的年轻博士。那个年轻博士对她非常之好，她却始终忧郁着，从此淡出了同学圈儿，绝不参加任何同学聚会。 后来通过同学的朋友的朋友，七拐八拐才搞清楚，梁俊临阵易的那个“帅”，虽然自己普通，爹却不普通，是个什么什么“长”。梁俊很快也当上了什么长。原来梁俊做了男版灰姑娘。可是灰姑娘必须穿上小鞋才能“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”，你梁俊难道可以不付出代价吗?所以都不看好他这段婚姻，明摆着的事故苗子嘛。 大学毕业十年聚会时，梁俊果然没带夫人，同学们隐约听到传闻，是离了。女儿归前妻，他成了有前科的钻石王老五。 这样一个男生，自然是我们班女生最持久的话题。长久不联络的女生遇到了，就用他来打破陌生感：你知道梁俊又离了吗?我听说了，怎么回事啊?于是马上进入热烈交谈，效果奇好。 梁俊也不辜负大家的期望，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话题。有时候他会同时进行几个话题。女生们见面，甲说，我听他最近在和―个女画家好。乙说，我怎么听说是个主持人? 四十岁后他的话题终于变得专一了，他娶了―个能管住他的老婆，不是说他老婆靠美貌或者财产征服了他，那征服不了的，梁俊什么人啊。而是靠命管住的，只要一听说他在外面有“事儿”，老婆立马就拿起水果刀对准自己的手腕，已经两次了。也不知他老婆什么星座什么血型，这么刚烈，梁俊毕竟还是个善良的人，不能无视生命处于险境，只好跟老婆说保证不跟她离婚，保证对她好。 已经五年了，对梁俊来说，不容易。 今晚做东的是申张，他现在是城管局局长。我也是晚上来了才知道的，很有些诧异。在我眼里，申张像个老师。钟声亮说，老申，你是我们同学里第―个正局哈。言语中颇有些羡慕。男人看问题和女人就是不一样。 梁俊一听他在城管局任职，哈哈大笑起来，说没想到你―个文科状元，竟然干起这个行当来了。城管局，不是管打手的吗? 申张笑眯眯地说，不要对我们有偏见哈，没有我们维护秩序，这大街早就乱得不能收拾了。 申张依然那么不紧不慢，不露声色，跟读大学时没什么两样，尽管他是今晚的召集人兼东家，是目前我们同学里混得最牛的人之一，他依然像当年在班上时一样低调。对，可以用这个词，低调。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，招呼赵惠雯：来，老婆，咱俩敬一下咱班的大才子。 梁俊敏感地说，你骂我，我算什么大才子。 申张说，大才子就是大才子，在我们三班，这个历史是不容改写的，每天一首诗，那不是一般才子能做到的。 赵惠雯配合老公吹捧说，是大才子兼大帅哥。 申张说，看看，还是异性相吸啊。 梁俊连连摆手，但表情还是蛮受用的样子。除了同学，谁还会再提他的辉煌呢。 申张和老婆走到梁俊面前，梁俊站起来，我忽然觉得视觉上很别扭，梁俊那么高大魁梧，申张和老婆那么矮小瘦弱，差异大到让人同情的地步。当然是同情矮的这对了，我也不清楚人们(含我)为何天然崇拜高个子。虽然偶尔也说傻大个，但几乎所有的矮个子在高个子面前都有些自卑(依然含我)。 梁俊又很痛快地喝了，我感觉他今晚必醉无疑。 申张和赵惠雯，当初是我们班最后谈成的一对，现在却是我们班最好的一对。感情稳固，女儿乖巧，物质生活日益丰富，虽然从外表看，他们永远都不会让人羡慕。丈夫不英俊，妻子不漂亮。赵惠雯本来不高的身材如今又宽了很多，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，而申张，做官后也没有长出官相，气质还不如在学校的时候，瘦小谦卑。奇怪得很。 你还在电视台吗?我问梁俊。 梁俊好像早就在等着问了，但他并不看我，扫视了一下众人，然后看着靳晓月说：那天组织部突然找我谈话，说征求我意见，喊我去文化局当副局长，还是常务的。我立马就拒绝了。我在我的电视台呆得好好的，去啥子文化局啊。我们这种人，根本无意走仕途。 钟声亮马上说，你那个电视台什么级别哦，你还是该去文化局啊。申张也说，你在电视台干到老也就那么回事。 梁俊一摆手说，我不是瞧不起他们市上，我就是不想和那些人为伍。我和他们打过交道的，两个字，平庸。 我暗想，没想到梁俊还挺有个性的。 靳晓月追问一句：那你真的推掉了? 梁俊又一摆手：哎呀，麻烦得很，他一个劲儿做我工作，谈了很久，后来我只好跟他表态：不说了嘛，我就―句话，这个安排是不是组织已定的?定了我就服从组织安排。作为一名党员，这个组织观念我还是有的。 大家一愣，哈哈，梁俊到底是梁俊啊。 申张马上举起杯子说，老婆，我们再敬梁局长一杯! 梁俊连连摆手，还没任命还没任命，我只跟你们这些同学说。 钟声亮说，肯定没问题了，都谈话了嘛。其他同学也纷纷举起杯来，祝贺祝贺。 靳晓月说，是不是以后看戏就找你了? 梁俊说，没问题。我晓得你喜欢看话剧。以后北京人艺来了，濮存听来了，我就通知你哈。你们要看，也没问题。 他总算泛爱了一下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同学。 这时突然有手机响了，是梁俊的，他从口袋里摸出看了一眼，脸上的表情马上变了，有几分矜持，有几分讨好，还有几分忧郁，总之―个字，作。他一边接一边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外走。我断断续续听见几个字，同学聚会，真的。你晓得我不喜欢热闹场合……然后就改说英语了，◎#￥％※×…… 显然是个女人，而且不是家里的。 气氛突然被改变，大家一时有些接不上。申张说，吃菜吃菜。靳晓月站起来说，我再敬一下你们两口子，你们俩团结到今天，是我们班共同度过四年光阴的最好见证。
申张和赵惠雯笑呵呵地站起来。 我扭头，发现这家酒店的装饰文化十分混乱，包厢的墙壁上有几幅画框，一幅写着“淡泊明志”，一幅写着“金玉满堂”，一幅写着“宁静致远”，一幅又写着“招财进宝”。真不知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。 明年将是我们大学毕业二十年的纪念，岁月如梭，只是有的梭织成了锦缎，有的梭织成了网。过去了的，都是闪亮的日子。 有青春作底色啊。 梁俊接了电话回来，看上去情绪很好，好像刚上了肥的庄稼，谷穗饱满，脸上放光。 可是他半天插不进我们的谈话，因为我们正在谈孩子中考。 他终于按捺不住地打断我们说，你们俗不俗啊，同学聚会怎么尽聊这些?婆婆妈妈的。 钟声亮说，这把年纪了，还能聊月上柳梢头? 靳晓月说，人约黄昏后? 申张说，春江潮水连海平? 赵惠雯说，海上明月共潮升? 我说，今人不见古时月。 靳晓月说，今月曾经照古人。 大家笑，笑翻了。笑声里有开心也有酸楚。 梁俊也笑，然后说，老子的娃娃今年才上幼儿园中班，你们摆这些不是安心气我啊? 赵惠雯说，哎呀上中班啊，这个年龄的娃娃最乖了，最好耍了。哪天你抱来我们看看嘛。 梁俊摇头叹息说，想当年咱们豪情满怀，哪里会想到今天这样天天为琐碎的日子发愁?郁闷啊。 申张说，我可不觉得有什么郁闷，当初上大学，我就是想找个好工作，顺带找个好老婆。现在这样，我已经很知足了。 梁俊依然摇头叹息。 靳晓月说，你倒是说说你当初上大学理想是什么? 梁俊看着她，好一会儿才说，反正不是现在这样。现在的生活，不是我想要的。 靳晓月说，我觉得你的问题，是太爱自己了。因为太爱自己，怎么着都觉得亏了，所以―个劲儿折腾。书面语言叫挣扎，或者奋斗。 这话要是其他人说，梁俊肯定受不了。 梁俊说，谁不爱自己?只不过我爱得认真一些。我想给自己一生一个好交代。难道我错了吗? 我忽然想，也许是我们错了，共同嘲讽―个理想主义者。 宴会一直持续到九点。 梁俊自然是喝高了，所幸他只是兴奋，并不胡闹，找各种理由给同学们敬酒，说话声音很大，然后嚷嚷着去卡拉OK一下。 申张情绪也不比他低，马上表示没问题，说他和夜莺歌城的老板关系很铁，可以半折。 在他们讨论的时候，我想去洗手间。出门见一女服务员站在那儿，模样还挺好看的。我问她卫生间在哪儿，她很热情地带我过去，指给我看。可我出来时她还站那儿，冲我笑。我自然也笑笑。她就问，你们房间里那个男的是电视台的啊?我愣了一下，反应过来是梁俊，点点头。女孩子无限崇拜地说，他好厉害啊，他会讲五国外语呢。他还给我留了电话。 我又愣了一下，再笑。 正要推门进去，大家已经出来了。 我特意看了跟梁俊，他真的走过去跟那姑娘说话了，也许是在告别。 不料他竟转头对我们大家说，哎哎，同学们，这个小妹妹已经下班了，她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唱歌，她歌儿唱得很好，差点儿参加超女比赛。怎么样? 我们面面相觑。男生自然不会反对，有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一起玩儿求之不得，女生不好反对，好像显得我们嫉妒她年轻似的，她不就是比我们少活了二十年么? 那就去吧。申张以领导的口吻说。于是小姑娘欢天喜地地一把挽住梁俊的胳膊，让我等不得不佩服梁同学。 加上梁俊临时拐来的小姑娘，我们一共十个人。 三辆车，安排座位时，谁都不肯上梁俊的车。靳晓月说，我觉得梁俊最好不开车，大家挤一挤吧。赵惠雯也说，就是，不要开了。小心为好。 可那个小姑娘无限崇拜地看着梁俊，我们怎么都劝不住他。 他声音很大地说，我一点儿问题没有，我才喝了多少啊。不信你们现在问我问题，看我能不能回答上来?我家电话一二三四五六七，我毕业于A大，我的英文名字叫杰克…… 路人皆侧目。申张连忙拉住他，问，知道夜莺歌城在哪儿吗?梁俊说，当然知道，不就是人民南路和东风西路交叉的路口吗?放心，我文化局的，还能找不到歌城?正好我还可以检查一下他们的卡拉OK付费没有。 听他说话，还是靠谱的。只好让他开。小姑娘连忙上了他的车。 申张趴在窗户上嘱咐他说，记着哈，虽然是晚上，也不能闯红灯，看见红灯一定要停，不然你喝了酒的，等会儿罚款拘留我不管哈。 梁俊不耐烦地说，我的驾龄比你还长，你就放一百个心吧。 三辆车鱼贯而出，前往歌城，申张打头，钟声亮收尾，让梁俊的车在中间，保驾护航。 我上了申张的车，我忍不住说，他可真行，那一会儿工夫，就跟女服务员搭上了。赵惠雯说，真是服了他。 忽然，我们看见梁俊冲到我们车前去了。 赵惠雯连忙打他的手机，梁俊，你那么快干吗，慢点儿。梁俊说，没问题，我现在感觉好得很，道路很宽广。 我们听见那小姑娘在一旁咯咯咯咯地笑。 我们有些后悔让他开车了。在美女面前，他不定怎么作秀呢。好在大街上车已稀疏。 忽然，我们远远看见梁俊停车了，停在路中间。 申张一把抓过赵惠雯的手机打过去，你怎么了?车坏了吗? 梁俊说，坏什么啊，有红灯啊。你不是再三嘱咐我看到红灯要停吗?我不会闯红灯的，放心吧。 听见那小姑娘说，哎呀好好笑啊，笑死我了。 梁俊又说，别以为我喝多了我就看不见红灯。我一眼就看见了。 天，他真的喝糊涂了，离路口还有一百米! 申张还没想好怎么办，一个骑摩托的警察已经到了梁俊车旁。 申张顿了一下，立即把车驶入左边一条小巷。赵惠雯说，你干吗?还不过去帮忙啊?申张说，你让我撞枪口啊?我也喝了不少。 等我们下车走过去时，梁俊和警察正斗嘴呢，满脸笑容。 那不是红灯是什么?梁俊指着两百米远以外的路口，理直气壮。 警察都忍不住笑了，你视力很好嘛。驾照呢? 梁俊说，你凭什么要我的驾照，我又没违规，我看见红灯就停，我遵纪守法。 警察说，喝酒了吧? 梁俊说，喝了，当然喝了。你这个小警察，我看你最多是个八。后，你哪里知道喝酒的快乐?你哪里知道人生的苦闷?没有酒，我怎么能度过这无边的苦海?等你到我这个年龄…… 在他滔滔不绝教训警察的时候，我们到了。 申张上前故作惊讶地说，哎呀，这不是梁俊吗?你怎么在这儿? 赵惠雯马上配合说，可不是，梁俊你怎么在这儿啊? 警察满脸狐疑，上下打量我们，你们认识他? 申张说，认识认识。又对梁俊说，梁俊，赶快把驾照给警察同志看，配合一点儿。 梁俊看见是我们，更来劲儿了，呵呵，申局长来了，你说说，我喝多没有?我今晚是不是只喝了一点儿?我还没你喝的多。 申张着急地说，赶快拿驾照，别乱说了。 警察回头看了下，问，你们的车呢? 申张说，我们没开车，我们出来散步的，碰巧。 警察根本不信，但毕竟我们是走过来的，没有证据。 跟着钟声亮和靳晓月他们三个也“散步”过来了。作路人状很关心的样子。 警察依次将我们几人看过来，然后嘲讽道，现在是不是时兴在马路上聚会啊?很潮嘛。 我们都尴尬地笑。 他不再理我们，回头接过梁俊的驾照看了一眼，很不屑地说，哦，是电视台的啊，怪不得话这么多。 梁俊摆手说，NO，NO，我马上就调走了，马上。我不喜欢电视台。 警察不再跟他费口舌了，拿出酒精探测仪，先测一下吧，让我看看你这一小点儿酒是多少。 检测器刚刚伸到梁俊的嘴边，就立刻发出警报声，梁俊还很开心地大口吐气，冲我们笑。 警察说，你已严重违反交通安全法，我得把你带走。 申张连忙抓住警察的胳膊，同志你听我说…… 警察打断他的话说，你千万别告诉我你认识我们领导，没用。他不是说我是个小警察吗，小警察是什么，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。 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了。 梁俊回头冲我们笑，你们先去哈，我一会儿就来。先帮我把歌点上，你晓得我的保留曲目嘛。 第二天我们所有人都出动了，包括我，找各种关系去“捞”他。因为我们都深感歉意，也深感后悔，无论如何，头天晚上都不该让他开车。而且申张还觉得，正因为是他冲到了前面，遭了警察的伏击，我们才得以幸免。 我们全力以赴救他，甚至去找了他的前妻以及前女友，其中一个女友就在公安局。但没用，梁俊还是被处以醉酒驾车的最高处罚：拘留十五天，扣十二分。正碰上整治酒后驾车，他撞到枪口上了。 十五天后我们去接他，他的气色实在是太差了，差到我都不忍心看他。往日的潇洒，自负，甚至装模作样，都没了踪影。我们送他回家，家里铺满灰尘，一股霉味儿，他老婆居然在这个期间带着孩子卷起铺盖卷儿走人了。我们只好又把他拉出来，请他吃饭。从头至尾，他除了叹气，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。 我知道这一夜，将改变梁俊的后半生。 但细想想，也不是这一夜改变的，准确地说，是他用前半生，造就了后半生。 [责任编辑 曹雷萍]